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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帖最后由 醉月儿(梅子) 于 2013-4-22 22:04 编辑
豌豆
文:梅苑公子
饭桌上,孩子突然问吃着的凉粉是什么做的,我告诉她是豌豆,她接着又问我豌豆是什么。
豌豆是什么?面对一个从来没出入过田野的孩子,我如何说起呢?我只能告诉她,那是一种圆形的小豆子,豌豆公主童话里讲的那种小豆子。孩子显然并未听得明白,好在瞬间便转了注意力,倒也未再追问下去。我却被她这随口一问,重新带回了那段淡去的岁月。
我对豌豆的认知,是从一个恶劣印象开始的。记忆之初,粮食还十分紧缺,家里经常告急,米和面绝对算得上高级东西,要天天吃是不可能的,其间少不得会三餐裁减为两餐,还会用些其他东西来凑合,那些凑合的东西中,豌豆馍馍便是让我们大倒苦水的一种。
说是馍馍,其实是汤煮的,跟湖北现今的“水上漂”类似,只不过后者材料是面粉,前者是豌豆粉而已,那豌豆粉却不是现在所说的淀粉,是直接用豌豆磨成的粉。汤比较稠,有点像糊糊,但里面却有些大的疙瘩。油是没有的,最多放点盐,面上漂着一层灰蒙蒙的浮沫,还和着些未曾磨细的豆壳,远远就飘散过来那种很难闻的特殊气味,入口气味更浓,糙糙的,硬硬的,令人作呕,但当时为了填饱肚子,大家虽不情愿,最终却都得强忍着吃下去。
记得那时,心里总在想,豌豆是种在哪里的,长什么形状,等见了一定要尽数拨光,省得再来祸害我们。当时却不知道,食物严重不足,要没这些东西来救命,只怕早饿得见阎王去了。
想起关于一颗豌豆打死人的故事,当时说什么也不信,一颗小小的豌豆怎么打得死人?原来是说人饿极了便会馋,尤其是孩子,见别人嚼豌豆嚼得嘴角飘香,便总想讨几颗来吃,吃着的虽不肯给,但到底受不了那纠缠的目光,便怜悯着隔空抛一颗过去。这边却不知道究里,远远地见那么一抛,只以为什么东西袭来,脑袋往后一躲,却不料墙上有钉子,直扎进了后脑勺,因此死了。故事听得有些不忍,可以说是一颗豌豆引发的血案,但追根到底还是穷苦惹的祸。我那时无心去考证故事的真假,只在想,让我们吃得作呕的豌豆有那么大诱惑吗?
后来田地分到户,日子稍稍好转,不再会吃那种深恶痛绝的馍馍,豌豆主要用来做豆豉,只在蔬菜换季的时候,母亲偶尔才会用来做菜,具体做法是先在锅里干炒,然后用水煮软,滤出来放点油盐一炒,出锅时再调和点蒜泥(别处吃蒜可能大都是切成末放锅里炒香,四川却喜欢把蒜捣成泥,出锅后再调入,这样更能保持蒜的味道)。这种豌豆菜虽然简单,味道却与先前吃的馍馍有着天渊之别,非常可口,现在工作后,偶尔去农家菜餐馆还能吃得上。掺水煮之前,如果我们恰在左近,母亲便会先铲一点出来,留着我们当零食吃,上学途中,一边走,一边摸几粒出来嚼,香香脆脆的,一路上洒下无限开心,脑子里早忘了当初馍馍惹发的憎恨,甚至还忍不住对它渐渐心生向往起来。
不管是豌豆做的零食也好,做的菜也罢,吃的机会却并不多,因为豌豆产量低,冬天的地都种了小麦和油菜,豌豆的收成确实有限。为解我们的馋,母亲会在种小麦的时候,故意放几颗豌豆在小麦的种子里,让它随意地散播在地中。豌豆不择地,对肥料的要求也极低,虽然零星几棵,在小麦里攀附而上,总是长得极其茁壮。冬天淹没在麦苗里还不曾觉得,等一开春,它便会抢了小麦的风头,总是在麦穗上冒出半个头,并且开出星星点点的花,比小麦自是漂亮得多了。
那时节,我们往往会踩着麦垅去掐豌豆尖,将它冒出来的一节嫩尖掐回去做菜,几天后,它会再次冒出来。豌豆尖做菜也不挑调料,哪怕什么都不放,就用白水一煮,也都好吃,天然的一股清香,似乎整个春天都被嚼在了嘴里,尤其是春夏之交本就缺菜的日子,更觉得是季节赐与我们的珍品。煮豌豆尖也不费火,数量多则稍煮一下,水开便可,数量少则煮都省了,放碗里用汤一浇就成。所以那时候放学回来,去麦地里掐豌豆尖,又成了我们的乐趣。豌豆苗很稀少,得在麦苗里去找,靠的是眼力,麦苗自然是要留心的,不能踩着。一棵豌豆苗掐过以后纵然再长出来,也不再掐,得适可而止,掐得狠了便结不了豆荚,岂不是摧残一个无辜的生命?几个孩子归来,各擎一把嫩绿,经常会比比谁的多,然后便拿了向母亲去邀功。
这么个种法,自然是满足不了家里一群孩子对生活的渴求,可地少人多,也断不能拿上好的土地来种这低产的豌豆,后来也不知道哪位智者发现个好方法——在山坡上种豌豆。家乡是丘陵,多的就是山坡,因为陡且土薄,庄稼是长不成的,所以平时满是野草,也未曾开发出什么用处,现用来种豌豆却正好。将草清理干净,不需要耕锄,所以甚至都不需要大人动手,由得小孩子带把木头锥子,往坡上扎个小洞,丢进去几颗豌豆,乐意了施舍点草木灰之类,不乐意的,索性连这也免了,直接将洞口埋上即可,后期也不需要再打理,任凭它去。一个冬天不见多大动静,待得开了春,那情形便跟发了疯似的,翠绿的蔓纷纷从坡上倒垂下来,恰似女人披肩的卷发,各自开着红白的花,就是卷发上的发夹,风吹过,绿波起伏,蜜蜂在上面飞舞,又成了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,一时间成了山坡上奇特的风景。上学经行的小路,多半就会在这些坡的旁边,风景触手可及,可惜我们当时却对风景并不是太感兴趣,只盼着这风景早些褪去,因为我们更在乎风景过后的那些豆荚。
那个年月,零食基本是不可能通过买来得到的,都得靠自己开发,像地瓜蛋子、桑椹之类,品种繁多,而每一种什么时候吃,上哪里去找,我们都熟悉得不得了。豌豆荚也是可以当作零食吃的,待花谢罢,几天之后,就会结出翠绿的豆荚,等长到刚刚开始隆起的时候,我们就会摘下来,整个放嘴里生吃,味道很清香,等再过几天,里面的豆粒大点,此时壳便有些老了,我们便剥了吃籽,自然还是生吃。籽比荚更为可口,清香里含着淡淡的甜,一个豆荚通常会有五六颗籽,刚剥出来的豌豆籽碧绿通圆,精致得简直就像雕琢过的上等翡翠,当然那时是不知道翡翠这个词的,之所以那般地爱,更主要还是贪图于味道。
季节不等人,要吃就得赶紧,十余天之后,豆荚就会变得有如孕妇的肚子,撑得滚圆,那时可就老了,再吃不得。一路狂轰乱炸,可怜的豆子还未长成就被我们给残暴了,也不知道都摘了哪些家的,反正最后低处的被我们全部吃光。怕影响上学,自然不能走远了去摘,高处的一个人够不着得多人组合,所以每天吃完饭,张三李四地一叫,上学去罗,大人们只以为我们学习积极,哪里知道我们要搭人墙去摘豆荚。
天气渐热,绝大多数豌豆挺过由我们制造的恐怖岁月,成熟了。初夏是豌豆收获的季节,坡上一般由大人们去收,我们小孩子负责去收那些散布在麦地里的,大人们没那闲功夫。豌豆藤上挂满饱实的豆荚,我们从麦地里找到,一根一根连藤拨出来,那过程有点像在锦缎上抽丝,费很多时间打很多个折转,却收成不了多少,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,那就够了,怎么说也是一份收获,暮色渐晚,我们会拿了回去交差。
把豌豆从苗上分离开,是个极其简单的过程,被太阳晒得急眼了,豌豆荚忍不住火爆脾气,自己就会炸开,豌豆好比顽童一样,就纷纷地跑了出来,我们则会喜滋滋地把这些宝贝们都收藏好。
丰收之际,自然会大度些,母亲会用豌豆来做凉粉吃。把豌豆泡胀了磨成糊糊,用布滤在缸里,等澄一晚上,下面便会有厚厚的一层白色淀粉。用少许水将淀粉重新溶成浆,等水烧开后倒进去,来回搅动,淀粉便在锅里凝作糨糊,糨糊冷却,就成了凉粉。凉粉是不会常做的,因为豌豆待做完豆豉,已经所剩无多,得留些做种子,还留些必要时做菜吃。凉粉雪白细嫩,如同玉石一般光润,是不可多得的美味,轻切成条,放点盐和油辣子,讲究点的再加些葱姜蒜之类,直吃得我们嘴皮直响。
豌豆的储存是个问题,总少不得要长虫。虽说舍不得吃,一直放着,但孩子到底是馋的,总挂记着想炒几颗来尝尝,难免时不时地去看看,结果便在某一天突然发现,竟被虫子蛀得乱七八糟。虫子自然要被处罚,我们将豌豆放在烈日下晒,很快可以将虫子晒死,只可惜那些受伤的豌豆却不会康复。将满是虫孔的豌豆重新放好,过不多时,虫子又会长出来,当真是件头大的事。后来有人说要放在坛子里,我们试过,却不行,虫子还照长,当时只不明白这虫子是哪里来的,后来才听别人说,是在豌豆成长的过程中,成虫早就把卵产在了豌豆里,虫卵在家里孵化,所以让我们无所提防。得悉这一情况,人们便将留作种子的豌豆用药来杀虫卵,其他的要不尽快吃掉,要不用开水烫完再晒,好在每年收成豌豆着实不多,虫子虽说讨厌,倒也没至于把生活给乱掉。
时光如流水逝去,我在豌豆的岁月里慢慢长大,高中开始便离开了家,现在更是远居千里之外,一转眼许多年过去,豌豆是很少吃了,那些如豆的往事早已被时间淡去。街上倒是有卖豌豆尖的,但他们用镰刀大片采割,哪能真的全都是尖?乱蓬蓬一堆,既老且粗糙,自没当年小指丫一根根掐的那般鲜嫩美好。凉粉也有卖的,甚至比当年自家做的更为白嫩,但添加了那些不为人知的所谓“技术”,味道岂能像当年那般源自天然。
往事不可追,现在城里的日子好了,没有必要把当年的苦水向孩子倒,我在想,我们毕竟以粮食为生,庄稼虽然退出了视野,或许还是有必要让孩子们了解一些的,分不清韭菜和小麦,分不清油菜和萝卜,至少在我这种从农村走出来的人看来,还是一种可悲。这么想着,等回头便多带孩子去乡下看看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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